经方起源考
文字未发明以前，先民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，记录历史、传递知识、延续文明，久而久之，即成传说。传说是先民经过了“想象”后，对所观察或经历的自然界或社会现象的解释与说明，其背后包含着真实人物与真实事件。正如王国维先生在《古史新证》中言：“上古之事，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，史实中固不免有所缘饰，与传说无异；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，二者不易区别。”借助于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推进与发现，揭示中医传说背后可能的真实，可以窥见经方的起源。
1.1药食同源
“药食同源”见于《*帝内经太素》，云：“空腹食之为食物，患者食之为药物。”《内经》亦载“大*治病，十去其六；常*治病，十去其七；小*治病，十去其八；无*治病，十去其九；谷肉果菜，食养尽之，无使过之，伤其正也。”“药食同源”不仅言药物与食物界限不明显，亦言药物与食物是同时起源。如《淮南子·修务训》记载：“神农尝百草之滋味，水泉之甘苦，令民知所避就。当此之时，一日而遇七十*。”
在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中，对距今约年的仰韶文化晚期西安米家崖遗址发掘中，发现陶器内壁有一些残留物，经提取有颗淀粉粒。其中有颗（90.2%）为可鉴定淀粉粒，包括黍、小麦族、薏米、以及少量块根类植物，例如栝蒌根、薯类和百合。其中薏米、小麦、栝蒌根、百合等，皆是经方常用的药物。可证“药食同源”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。
神农时代药与食不分，无*者可食，有*者当避。结合神农氏发祥地为*河中上游，今陕西境内渭水上游一带，毗邻米家崖遗址。此于传说“神农尝百草”“*药与西方来”的地理位置，颇为相合。
《周礼·天官》记载周朝医师分为食医、疾医、疡医、兽医四类。其中食医“掌和王之六食六饮六膳百羞百酱八珍之齐，凡食齐视春时，羹齐视夏时，酱齐视秋时，饮齐视冬时，凡和，春多酸，夏多苦，秋多辛，冬多咸，调以滑甘”；这些饮食理论与经方理论无有差别。而疾医“掌养万民之疾病。四时皆有疠疾，春时有痟首疾，夏时有痒疥疾，秋时有疟寒疾，冬时有嗽上气疾，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。”疾医亦运用五味、五谷等调养疾病。此是“药食同源”又一明证。
1.2粥与汤液
粥与经方的关系密切相关。早在《五十二病方》即有煮米治疗疾病记载，如治癃方：以水一斗煮胶一参、米一升，孰（熟）而（啜）之，夕毋食；治阑（烂）者方，爵寿（捣）糵米，足（捉）取汁而煎，令类胶，即冶厚柎，和，傅；治朐養（癢）方：取石大如卷（拳）二七，孰（熟）燔之，善伐米大半升，水八米，取石置中，孰（熟）即（歠）之而巳（已）。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亦载有淳于意用“火齐粥”治齐王病。
相关考古发现在北京门头沟区东胡林遗址，出土了距今近万年的少量栽培的粟和黍遗存；浙江省浦江上山、小*山等遗址发现了新石器时代早期村落，出土了迄今发现的最早的人工栽培稻米遗存；在距今年的湖南澧县彭头山和八十垱遗址、距今多年的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及距今年的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中，出土了较多的炭化稻米和石铲、骨耜、石镰等农业生产工具；在距今年的河北武安磁山遗址的一些窖穴中，出土了大量炭化粟。
刘莉通过对新石器时代早期（—calBP）各地区的陶器器型研究，认为陶器明显分为炊器、盛食器、水器和储藏器。同时对出土磨盘、磨棒上的淀粉粒分析，结果证明，这类石器用于碾磨各种植物，包括谷物（粟黍、薏苡、大米）、豆类、根块（山药、百合、栝楼根）等，可能还是用于煮粥。（刘莉.早期陶器、煮粥、酿酒与社会复杂化的发展[J].中原文物,(02):24-34.）
粥是以五谷加水熬制而成，汤液亦是以五谷加水熬制；如《素问·汤液醪醴论》记载“*帝问曰：为五谷汤液及醪醴奈何？”粥与汤液的原料与加工方式，几乎一致。粥的发明，可侧见汤液的发明。
1.3酒与醪醴
《汉书·食货志》：“夫盐，食肴之将；酒，百药之长，嘉会之好”。酒之于中医学的重要性，在诸多材料中皆有体现。如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医书《五十二病方》，全书方，用酒的药方有40方之多；在《养生方》中载有6个专门酿造医用的药酒方。酒本身即是一味中药，如《说文解字》云：“医之性然得酒而使……酒所以治病也”；前文所言“醪醴”亦是一种甜酒；医的繁体字“醫”从“酉”（酒），故有“医源于酒”之说。
年，中美合作的对河南舞阳县贾湖遗址（碳14测定年代在距今-年之间）陶器沉淀物的分析，结果显示这些陶器曾经用来酿造大米酒，其中可能还掺入了蜂蜜和山楂。（McGovern，P.E.，J.Zhang，J.Tang，Z.Zhang，G.R.Hall，R.A.Moreau，A.Nunez，E.D.Butrym，M.R.Richards，C-S.Wang，G.Cheng，Z.Zhao，andC.Wang，Fermentedbeveragesofpre-andproto-historicChina.PNAS，.（51）
王佳静等人对西安米家崖遗址陶器上淀粉粒、植硅体、以及化学残留物的综合分析，揭示了迄今为止中国最早的酿造谷芽酒的直接证据，其酿酒的原料包括黍、大麦、薏米、以及一些块根作物。（王佳静,刘莉,TerryBall,俞霖洁,李元青,邢福来.揭示中国年前酿造谷芽酒的配方[J].考古与文物,(06):45-53.）说明在距今约年的仰韶文化晚期，中原地区已经发展出了较为成熟的谷芽酒酿造技术。
《素问·汤液醪醴论》记载醪醴的制作，亦主要用稻米。在原料与技术上，大米酒、谷芽酒的酿造与醪醴的制作，已无明显区别。参考“神农尝百草”的传说，如《帝王世纪》载神农“尝味草木，宣药疗疾，救夭伤人命”。《史记·补三皇本纪》谓：“神农氏尝百草，始有医药。”《淮南子·修务训》亦谓：“神农尝百草之滋味，一日而遇七十*。”据相关神农时期大约在—年前（任继周.中国史前时代历史分期及其农业特征[J].中国农史,,30(01):3-14.），此与酿酒成熟技术的时间大体重合。
晚商殷墟的甲骨文中有明确文字记载谷芽酒酿造(ca.～BC)[1,2]，甲骨文记载了商人利用发芽的粟黍、大麦或小麦作为酿酒的主要材料，即所谓的蘖法酿醴。（[1]温少峰,袁庭栋.殷墟卜辞研究——科学技术篇[M].成都：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，.[2]张德水.殷商酒文化初论[J].中原文物,(3)：18-24.[3]陈梦家.殷墟卜辞综述[J].北京：科学出版社,.）。商代甲骨文中亦有明确的“酒”字，此于传世文献记载汤液的发明在同一时代。
稍晚的《周礼?天官?酒正》记载：“辨四饮之物，一曰清，二曰医，三曰浆，四曰酏。”贾公彦疏：“二曰医者，谓酿粥为醴则为医。”
以上可证：酒与“醪醴”有着密切联系。酒的发明与使用，亦是醪醴的起源与应用。
1.4*药归医
随着经验的积累，人民对动植物的认知也逐渐增多，发现了一些偏性较大的动植物。这部分动植物，后来称之为“*药”。*药的发现，增加了疾病的治愈率。上古巫、史、医合一，巫师本身多兼有医的功能，此时由他们掌管这部分*药。在传世文献中亦有记载，如《山海经·大荒西经·灵山十巫》言：“大荒之中，有山名曰丰沮玉门，日月所入。有灵山，巫咸、巫即、巫盼、巫彭、巫姑、巫真、巫礼、巫抵、巫谢、巫罗十巫，从此升降，百药爰在。”《山海经·海内西经》云：“开明东有巫彭、巫抵、巫阳、巫履、巫凡、巫相，夹窫窳之尸，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。”晋郭墣注曰：“皆神医也。”史传发明汤液的伊尹，可能即是伊水的一位巫师。《说文》释“尹”作“治也”。古文字学家康殷曾指出：“尹，象手执针之状，示以针刺疗人疾病”。
年至年中国考古研究所、新疆考古研究所联合对位于罗布泊地区孔雀河下游河谷以南约60公里的荒漠之中，东距楼兰古城遗址约公里“小河墓地”（前-前年之间，相当于中原的夏末商初）进行发掘，发现大部分都有墓葬麻*。墓葬麻*用小包包裹着，放置在尸体头部、上身、身体两侧，也有散置的塞满腹部或铺在尸体身下，这些摆放形式有些强烈的宗教崇拜。且发现小河墓地、古墓沟墓地的多具干尸头发中含有麻*碱等物质，证明了“墓葬麻*”的药用价值。此表明夏末商初时代，药物的使用与宗教崇拜或含巫术有着密切关系。
“药”字目前见于西周晚期乐鼎，即在西周晚期，已经有“药”的明确概念。《周礼·天官》记载“医师掌医之*令，聚*药以共医事。”其中疡医“掌肿疡溃疡金疡折疡之祝药劀杀之齐。凡疗疡，以五*攻之，以五气养之，以五药疗之，以五味节之。”疡医主要是运用五*之药以攻邪。
春秋时期，*药已广泛应用于各领域。如《春秋公羊解诂》记载，公元前年，齐*占领遂地，“遂人共以药投其饮水中，多杀之”，这是在战争中使用*药的记载。《国语》记载：骊姬（？－前年？）置堇于肉。韦昭注：堇，乌头也。这是用乌头*来伤人。《淮南子》云：“天下之物，莫凶于奚*，然后良医橐而藏之，有用也。”奚*即乌头*。乌头可伤人，良医亦可用于治病。证明需专门职业医师才可合理的掌握与运用*药。
1.5汤液、醪醴、*药发明（现）于不同时代
传世文献记载不同时代，采用不同的治疗方法，如《素问·移精变气论》云：“余闻古之治病，惟其移精变气，可祝由而己。今世治病，*药治其内，针石治其外，或愈或不愈，何也？……中古之治病，至而治之，汤液十日，以去八风五痹之病。十日不已，治以草苏草荄之枝……暮世之病也……微针其外，汤液治其内，粗工兇兇，以为可攻，故病未已，新病复起。”《素问·汤液醪醴论》云“帝曰：上古圣人作汤液醪醴，为而不用何也？岐伯曰：自古圣人之作汤液醪醴者，以为备耳！夫上古作汤液，故为而弗服也。”
上古时期治疗疾病，祝由即可，汤液醪醴，为而不用；中古时期使用汤液醪醴或草苏草荄以去八风五痹之病；暮世之时治病，汤液配合微针；今世治病，则需*药治其内，针石治其外。治疗方法由简至繁，由易至难，亦反应出祝由、汤液醪醴、草苏草荄、微针、*药、砭石等技术产生的时代有早晚不同。
笔者依《素问·移精变气论》《素问·汤液醪醴论》制汤液、醪醴、*药发明（现）时代表如下：
汤液、醪醴、*药发明（现）时代表
上古
中古
暮世
今世
祝由
√
汤液醪醴
为而不用
√
√
草苏草荄
√
微针
√
*药
√
砭石
√
前文所论汤液的发明可能源于粥，醪醴的发明可能源于酒，二者皆皆早于*药的发现，与《素问·移精变气论》记载的汤液、醪醴、*药发明（现）时代，较为相合。
1.6小结
“神农尝百草”的传说，传递着药食同源的历史真实，即文明早期药物与食物是同时起源，药物与食物界限不甚明显，出土材料与传世文献皆可为证。五谷作粥与酿酒，其原料与技术与汤液醪醴，无明显区别，从粥的发明、酒的酿造可侧见经方的产生。随着经验的积累，发现了一些偏性较大的“*药”，这些*药需专门人员掌握与使用，故职业医师逐渐形成。汤液、醪醴、*药，不同时代发明与发现，构成了文明早期经方的起源与发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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